出走記(一)

目錄

總是要回憶過去

才能繼續向前走

1.

當第N次因為樓下貫徹耳膜、竭盡所能嘶吼的「今生就愛你~無愛別~儕人望你出外早日歸~」再次醒來的時候,躺在床上、無神看著木製天花板的我,不禁開始回想,我到底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這間山城裡,定居—-喔不,不是定居,我拒絕用定居這個詞—「落腳」,也許是個比較委婉的說法—在這間「市中心」「華廈」、躺下去就會凹的脊椎疼痛的軟墊之上。

要是能讓十六歲的我用幻想文寫三十歲的我,大概此時我會「披上一件柔軟的蠶絲袍,拿起雀巢咖啡機攪拌而出的膠囊咖啡,優雅的走到落地窗前,看著滿天的星辰出神發呆」。但事實是我只是抱著一個超過二十年的玩偶,在濃重的濕沼氣味與伴唱歌聲中,翻過身去,試圖再次入睡。

在心裡考慮了太多次要離開台北,到最後卻還是意外的,匆促的,沒有下一站就落棋無悔了。

在同一個城市三十年,並且在同一間醫院度過六年最精華的訓練時光,說實在,離開的時候卻沒有什麼感慨的情緒。

也許只是來不及開始回憶一切。

2.

我於今年完成了急專訓練。

印象中最深的第一件事,就是女神學姊所說,「病人見著你總是最黑暗的時候」。

的確是漫漫長夜。但是回想起來,卻不是深谷。

偶爾,有一些星星閃爍。

這些年來我見過了從樓上摔下,軟得像布娃娃的大體;我看著病人從緊急送來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不過是五分多鐘。我見過被兒虐的孩子瘦如骷髏。我見過被家暴的女人被家暴者帶來,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;我也見過警察與黑道在急診室外對峙,不知道二夫人還是三夫人一邊哭一邊槌打著傷患。

而這一切比起前輩們,不過是冰山一角。

我想起曾經因為大夜班吃了不適合的安眠藥,歪歪倒倒的夢遊到醫院,出盡洋相,活脫脫是個暗黑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。之後就盛傳我為情所傷,還被保護了好幾班,直到我出了十二萬分精力幫自己澄清為止。

我想起很想放棄的時候,與前輩到南韓去開學會,在小小的包廂裡聽著我最仰慕的幾個前輩說著奮鬥的故事;然後從小酒館出來,在不這麼亮的江南黑夜中,嚴肅的、我曾以為難以親近的前輩隔著一條街指著搖搖晃晃的我,大聲喊著,誰送她回家?一定要帶她回到家啊!那時忽然就覺得自己是跌倒在跑道上的飯田怜,就算是骨折、雙膝流血也該咬牙爬到終點,完成一個承諾。

我想起第一次毫無預兆的失去病人。聽到了護理師大喊病人IHCA (Intra-hospital-cardiac-arrest院內心跳停止)的時候,那種從頭到腳瞬間冰涼的感覺,像是一瞬間死神就來到了我的身邊,舉高著鐮刀露出了憐憫的微笑,看著我毫無用處的拚搏。

我想起第一次在夜晚收到了戰友的訊息。他對我說早上有一個病人回診,現在情況不好;這是我第一次體認到疾病進展快速到讓人措手不及。

我想起第一次在當領導者的急救,喊出ROSC! (病人恢復自發性心跳呼吸)時的驕傲與榮譽感。儘管病人後來並不是走著離開醫院,但是那一刻,覺得整個平時灰頭土臉、吵吵嚷嚷的團隊,真的像我心血相連的手足軍隊,牢牢支持著病人的生命線。

我想起旅遊景點大車禍被拋射出的乘客。我是多麼怕那小小的身體在我手上碎裂。只有輕傷的母親在急救室與外科診間來來回回,期待哪一邊能傳出一點希望。

我想起被家屬打的時候,我想起被罵沒醫德的時候,我想起被誇讚這麼年輕、技術卻這麼好的時候……

這些鑄造了我。

很大一部分,本院特有的謹慎、徹底、不顧代價、好像永遠都不夠好的看診風格,已經徹底揉合入我的靈魂。

啊,不能在說本院了;我已經離開了。

考試之前其實很多人都已經在計畫離開原生醫院,我卻沒有半點想法,對未來沒有個清晰的概念。這大抵是因為過去的路好像都是筆直的,畢業、進醫院、直升,沒有真正求職的經驗,不明白人生要什麼。

所以格外渾渾噩噩。

就想著,拖吧;拖到也許雲開就見月明了。

世界上當然沒這麼好的事情。

某次與前輩聊天時,師父曾經說,有一次他考慮離開,坐在哪個台階上,流淚了好久。

但畢竟是沒走。

而我不同。我太迷惘,太疲倦,太莽撞。

總想著好像,自己沒有長大。

離開的那天是大太陽;我結結實實的上到了合約上的最後一天。

檢疫站仍在忙進忙出,救護車們一台接著一台,熟悉的同事們穿梭在病人之間做著那些熟悉的事情。

我對著所有能見到的人說著再見,再見。

但是哪句歌詞唱的?

終究只有別離來不及,也說不出口。

Leave a Comment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

Scroll to To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