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妙記

我將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我的前面，

因為我還有一盞尚未點燃的燈。

－－－ 泰戈爾「漂鳥集」

1
已經不是歲月如梭可以形容了。
待我又一次從六點半準時被樓下ktv的聲音吵醒(下午。下午六點半。)，
拖著沉重的腳步準備上夜班，
秋風猛地撲面而來。
我才發現，
在這個奇妙的城市已經待了三個月。

2
什麼是奇妙？
奇妙就是當時選租屋的地方，明明就在縣政府與警察局的附近，但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。
從門前抽著菸身材曼妙的女郎，到關起門就能嗨到十二點的ktv，
最後計程車司機一語點破了謎底。

你不知道這一棟樓是紅燈區？

我走到道路對面的縣立圖書館沉思起來。

3
什麼是奇妙？
奇妙在於每次解說住院時，相較於當年以大城市的小家庭居多，
現在，我總是發現自己面對大批兄弟姊妹、舅舅阿姨的家族大軍，
我說一句，
就看到一堆腦袋跟著猛點頭，
接著是排山倒海的客家話，
活像是按入了什麼奇怪的電台。
艱難的聽懂家屬想表達的話成了每天打電話給老爸老媽的原因。

[我爸媽都能講一口流利的客家話，
流暢無縫切軌到台語，
我為什麼只會講ABC?]

4
什麼是奇妙？
奇妙在於當時應徵時明明實地考察，
趴在桌上看了一下午都沒什麼病人，
然後等我正式入職的時候，
單薄的戰線一次次接受著衝擊。

[這個為什麼沒通報就送進來!?]
我盯著滿身是血的創傷病人傻眼了。
[剛剛在你們醫院門口發生車禍……]

[這個喘的，先推進來。]
[我們裡面還在處理上一個！晚上只有一個醫師！]
[他要插管!]

[病人嚴重出血性休克，找不到周邊Line, 上TRAUMA KIT！(大口徑的靜脈導管)]
[我們這裡沒有那東西！]
[那……..那我打三條CVP……]

5
奇妙是我在深夜隨著救護車橫跨了四十多分鐘的高速公路。
送病人到下一個有重度處理責任的醫院。

首先，救護車硬是將一小時半的路程縮短成四十分鐘；
再者，我居然沒有因為病人在車上數度變化而跟著休克；
第三，居然有順風車能夠載我回來。
順利卸載病人後，整天累積下來的疲倦感擊中全身。
半睡半醒中聽到，「我們後龍停車加油。」
「我還以為救護車是靠熱血為燃料的呢。」後座的我咕噥一聲。
「嗯? 醫師你說什麼?」
沒什麼。
只是想到自己很久以前來過後龍，
曾經想著上任的前三周就要來後龍玩，
結果卻發現自己除了兩點一線之外幾乎無法動彈了。

而現在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，
看窗外繁華的路燈一眼。

6
奇妙是我的護理師人力太少，
以至於當交班時刻推進來的重症病人無人處理時，
所有上一班、還來不及走的人都留下來幫手。

小夜班都上到可以看到日出，
日班能上到跟小夜班一起回家。

而這群口中喃喃抱怨的人，
卻仍然充滿熱情，帶著興奮笑容的，
來上下一班。

7
奇妙的是5的病人預後。
當家屬來開診斷書時，並不知道我是當時負責急救的人。
為了給我看傷口長度，
病人打開了照片。

照片中，是那天呻吟休克的病人，
滿臉璀璨的微笑。

8
奇妙的是在這個地方不知道多少次，
就算我永遠穿著繡字的長袍，
每次都在問診開頭解說自己是醫師，
我的海報也貼在醫院大門口沒有撤下來，
還是會以極高的頻率被叫 [小姐，醫師呢?]

這導致我回家時看到門前在等男朋友的短裙鄰居時，
用著百倍的熱情打招呼。

[同為小姐，我們其實是同行!]

9
奇妙的是我穩坐兩個月業績冠軍，
卻還沒領到三個月前的薪水。

[公立醫院嘛，沒辦法。]

10
奇妙的是我回到台北覺得很擁擠。
[我三個月前離開時有這麼多機車嗎?]

[學姊妳已經不能被稱作為台北人了。]
所以是天龍國國籍自動被註銷的意思嗎?
還不能雙重國籍了?

11
奇妙的是COVID 19 不是在北部就被我消滅掉了嗎?
為什麼我在苗栗還要面對他?
*而且剛來就沒有了防疫獎勵?

12
奇妙的是我發現自己跟病人常常在拉鋸。
[我家住很近，明天再回來…]
[大哥你不是骨折嗎!!! 回去有危險!!!]
[才沒有!!!!!!!!!]

[心肌梗塞!!你這個回家會死!!]
[才不會!!]

我傻眼地N次想把病人綁回床上。
不是說的理直氣壯就會贏啊!

13
奇妙的是我總是每天聽車載廣播，
聽到政客選舉時，
我總想問，
每個人都在說要投資在地醫療，
如果您或是您親友生病了，
誰會願意留在這個公立的醫院接受照顧?
甚至誰會選擇留在這個城市接受照顧?

14
奇妙的是我居然還在上班。居然明天又要上班。上個月的班好不容易上完結果第二天還是要上班。

其滋味就等於看一部小說還來不及慢慢品味，
主角完成冒險之旅，
卻在回家的途中一腳踩空，
懸掛在山崖之上。

最後一頁赫然寫著未完待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