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從來沒有離開這裡—」
但是這裡已經離開了你。
So, here is the thing.
3
嚴格來說,這是我第一次嘗試自己找工作。
是的,我是個巨嬰,大概也是台灣教育時常被拿出來說嘴的「那種人」之一。從來沒有想過框架之外的生活,沒有在升學期間想過自己的專長與夢想—
就這麼考上醫學系後,碰巧抽籤到自己想去的醫院,順利的跨過了門檻來到想要的科別,並且並不這麼一帆風順但還算優雅地完成了訓練。
所以目標一直很明確。
一邊學習。一邊救人。順著訓練計畫晉升。
然後。
在面對應徵醫院名單時,我竟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。
或者對方憑什麼想要我。
長得高?耐操?通過專科考試?
這些同屆通通都有,甚至比我還厲害。
而我到底想要什麼?
病人來診數夠少,讓我可以慢慢雕琢自己的專業?
或者在有限的執業年間,建立起家庭的生活品質?
不能不說那段時光對我來說是痛苦的。一方面懶散的想著我想走,但留下來繼續讓別人鋪路豈不是既簡單又舒服。
一方面的我又是牢牢記著某位長輩在這段時間告訴我的話。
你要瘋狂,就只有現在了。
我可不敢瘋狂。但我的確該為自己做些改變了。
另外一件事。我必須承認。
—-也許我已經跟不上北部強烈競爭的步調,以及世代推移的速度了。
新冠肺炎疫情趨緩後,我終於回家一趟。
走在熟悉的街道上,那些小店面幾乎都倒得精光,剩下苦苦支撐的連鎖大店散發著一成不變的光。
我忽然想起童年時逢年過節最期待到「亞藝影音」(拜託告訴我還有人記得)挑光碟。一次能拿三片,我與手足總在驚悚片與恐怖片中搖擺不定。在老舊的雪花機、動不動就卡帶的DVD機上目不轉睛看著肌肉男大吼「斯巴達—!!!」莫名成為我青少年最熱血的回憶。
還有三年前俄羅斯旅行前特地挑的雪地褲;那間體育用品店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自然生活品牌。
街上多了許多藥局。防毒噴霧,酒精,口罩,仍然擺在最顯眼的位置。
少子化倒了幼稚園,
串流影音成了時代必須的產物,
百視達歇業,
烏俄戰爭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和平年代中硝煙四起,
停水缺電以及不知何時變得難以負荷的通膨物價。
我的心底驀然想起一句話。
「你從來沒有離開這裡......」 但這裡已經遠離了你。
急診理應是最需要精準、銳利、站在前緣的新血科目,
前輩不停地推行開發著新技術、新知識,
晚輩孜孜不倦地學習甚至讓我愧稱自己是學姊。
我要找到自己的價值。
要做到這件事情。我需要時間。
4
我永遠都是大家庭裡那個得到多一袋硬幣的小胖妹。
所以這就回到了為什麼如今我躺在裝潢才半完成、看著消防風險就很高、隔音不這麼好的小木屋裡瞪著天花板,聽著底下嘶吼「新不了情」的原因。
坐著高鐵南下求職實在是痛苦又疲憊的經歷;但真正進入到所謂的「偏鄉醫院」、「地區醫院」,又是全新的體驗。
很多我理所當然以為的事情;到這裡完全被推翻。
「超音波?我們是三十年前的版本。」畫質還不如我家那台快報廢的電光管電視機。
「我們有最新的設備—-但剛成立很多科別都沒醫師,如果你診斷出xxx盡快轉走。」我倒是沒認真想過這一點。
「如果半夜病人被魚刺卡到,可能留早上做胃鏡,這邊晚上沒有五官科醫師值班⋯⋯」為了魚刺?
「開車嗎?別開太好的,這裡沒有好車位,引擎曬兩天就壞。啊也別開太壞的,這邊紅綠燈跟路燈都不夠,晚上小心—」當晚成為醫師與病人的差距,就在一台耐撞的車?
好的;我知道有南北差距,我知道有醫療差距。
但真正吃到豬,跟看過豬跑,還是有一定的衝擊。
順著高鐵上上下下,最終我在山城暫時落腳;等待第二天面試的訊息。
我留宿的那間旅社。成了改變我人生的一個節點。
啊,沒有什麼驚濤駭浪的故事。
只不過熟悉的印花布簾幕一掀,老闆娘一開口就是四縣腔的圓潤發音,帶著山城的倔強與難以改變。
只不過是我走上樓時,純樸的天井裝飾與旋轉向上的桐花,以及硬到難以睡著的床墊與薄到可以不計的窗簾。
還有最後的帳單。啊,那個超過三小時退房就上漲了不少的帳單,只能讓我在心裡暗暗讚嘆,「果然是客家人」啊。
是的。你大概猜到了。
我父母親曾經是山城的青梅竹馬,當時青澀的初戀地點,離我所住的旅社不過十分鐘的距離。
即使他們很小就離開了,到台北闖蕩,每當他們激動、或是找不到適合的國語表達的時候。(或是不想被我聽懂的時候—BTW, 我多少聽得懂。噓。),四縣腔就會滑順的溜出來。
我已故的外祖母握著我的手,站在四合院裡稱讚我,好孩子。即使她的年代、在當時的客家人心中,男孩才是家裡的寶。我永遠是大家庭裡那個得到一小袋十元硬幣的小胖妹。
我睡在她的床邊。她的床墊就是這樣硬。硬到那時不懂事的我總是半夜偷偷跑下床,從櫥櫃裡拉出她寶貝的嫁妝棉被,在那兒窩到早上。
別讓我喜歡這個地方,我對自己默念;
這裡資源少,留不住醫師,民風又強硬,對我的履歷不一定有幫助—
然後我回過神來的時候,笑容可掬的房東正站在對面和我說:「給你兩百元優惠,如何?」
我看著比台北市寬敞兩倍卻只要二分之一價格的套房,咬著牙說,「好」。
後來我才發現,我比前任房客,每個月足足多付了五百塊。
哎。客家人。